在中国历史上，刘邦不可谓不是一个大人物。然而在很多时候，他是作为背景出现的：楚汉相争一场，后世传颂的是他的手下败将，那个叫西楚霸王的人；打下了天下，出彩的是张良、韩信这些部下；开启了大汉王朝，后人论起雄才大略会提到征匈奴的汉武帝，论起知名度还有卖草鞋的刘备；就算在他自己家里，堂堂开国皇帝也是个“妻管严”，老婆权倾朝野。历史上的刘邦，总逃不开流氓习气、背信弃义、“二流子”等负面评价。那他是怎样一步步得到了如今相对公正的评价呢？

一、1950年代以前流氓刘邦：因对手太光辉，多年难翻身

历史背景：《史记》定调，项羽的光芒大过刘邦

刘邦在历史上的评价不高，最初来源可能是《史记》。司马迁写作《史记》是汉武帝年间的事，按说对当朝皇帝的先祖应该怀着非常敬仰的心情，起码也应该从安全角度考虑而美言一番。这在史家里也不罕见，例如晋朝的陈寿著《三国志》时，就把曹操的功绩狠狠夸了一番。而晋朝不过是承袭曹魏，汉高祖刘邦可是汉武帝刘彻的亲曾祖父。那么司马迁是怎么写的呢？

首先看称谓。众所周知，刘邦和项羽的楚汉之争以刘邦胜利、项羽自杀而告终。而历史著作中，“本纪”是纪传体史书中帝王传记的专用名词。在《史记》里，有两个没当过帝王的人也位列本纪之中，他们分别是刘邦的对手——项羽，以及刘邦的老婆——吕雉。

从刘邦塑像中，依稀能够看到他的行为做派。比如上图中手持酒杯的形象，如果配一句文字，可能是“兄弟们，走一个”之类的。

明明只有一个皇帝在任，司马迁一下子写出三篇本纪来，客观上对刘邦的一番作为进行了“注水”。当然，这种做法可以解释为项羽曾有一段时间是真正的天下共主，有如同皇帝般的影响力；吕后在刘邦死后是有实无名的皇帝。但毕竟他们并没真正有皇帝的名分，而却有本纪的地位，尤其是把和刘邦厮杀多年的对手项羽写进本纪，排位还在刘邦之前(《史记》中《项羽本纪》是第七卷，《高祖本纪》在其后，是第八卷)。

其次看文本。《项羽本纪》中，司马迁对项羽有明显的悲悯之情。垓下之围霸王别姬一段写得荡气回肠，“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颇有英雄气短、壮志未酬之感。后世对项羽的好感，很大程度上来自《史记》的精彩描写。

另一篇《高祖本纪》同样精彩，对刘邦市井流氓的一面也没有回避：“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①(当泗水的亭长时，亭中的小吏没有不被他戏弄耍笑的，他还喜好喝酒和美色。常常到武负、王媪的酒肆赊酒喝，醉了就睡。)

公允地说，司马迁对项羽、刘邦的描写都是相对客观的，把他们俩放在相同的地位上。但是作为大汉子民，这种平等显示了他的胆量。而每个历史人物能被人记住的只有几个闪光点，所以在大众心里，记住的是破釜沉舟、英雄美人的西楚霸王，而淡忘掉残暴嗜杀的项羽；记住的是踹掉孩子独自逃跑、鸿门宴装拉肚子逃跑的猥琐二流子刘邦，而忘却了开创大汉王朝的汉高祖。

文艺表现：诗词戏曲辅助，楚霸王比汉高祖更有人气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首诗摆出来，大家都熟悉。这是宋代词人李清照的《夏日绝句》，写作时间是公元1127年，距离项羽于乌江边自刎已经过去了1300多年。过去那么长时间，却仍然是文人信手拈来的典故，可见民间对这段历史的熟知程度，以及对项羽的喜爱之情。

而这首诗又流传了将近900年，至今我们仍能熟记。一方面表明李清照写得好，另一方面也说明项羽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那么问题来了，你能想起任何一首颂扬刘邦的诗词吗？

梅兰芳(左)与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是京剧历史上的经典，对普及项羽的高大形象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霸王别姬这一历史事件的经典程度无需多言了，两千多年后的梅兰芳靠着这一出戏，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出色的戏曲演员之一。同样，我们也想不出有哪出改编自刘邦经历的戏，能够像《霸王别姬》这样具有广泛的知名度和美誉度。

至此可以说，在中国正史和民间文艺中，刘邦的形象远没有他的手下败将那样光辉高大。
二、1950-1990年代枭雄刘邦：运气足够好还是能力足够强？

历史背景：毛泽东称其为“封建皇帝里边最厉害的一个”

在人们的印象中，刘邦形象不好的另一原因是，很多人把他的成功归结为运气好。生逢乱世，陈胜、吴广的造反给他指明方向，让他一个小小的亭长有了翻身的可能；萧何、曹参这种“人精”不愿意出头，刘邦傻乎乎当了造反派的头头；娶了个好老婆，一路给他出主意；有张良、韩信这种不世出的谋士武将给他卖命；最重要的是，有项羽这种早期勇猛灭掉各路对手，后期各种作死，把胜利拱手让给自己的“好兄弟”。总结起来就是：没他什么事，天时地利人和把他这么个“二流子”抬到这个位置上了。

这种看法并非网友的意淫，真正的历史研究者也有不少认同的。例如河南大学王立群教授在央视《百家讲坛》中就有过类似的观点。但是，天下真有这种好事吗？

毛泽东显然不这么看。在他眼里，刘邦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毛泽东也不否认刘邦是个老粗，但他说“老粗出人物”：“自古以来，能干的皇帝大多是老粗出身。汉朝的刘邦是封建皇帝里边最厉害的一个。刘敬劝他不要建都洛阳，要建都长安，他立刻就去长安。鸿沟划界，项羽引兵东退，他也想到长安休息，张良说，什么条约不条约，要进攻，他立刻听了张良的话，向东进。韩信要求封假齐王，刘邦说不行，张良踢了他一脚，他立刻改口说，要封就封真齐王，何必要假的。”②

“封建皇帝里边最厉害的一个”，这种至高评价，毛泽东只对刘邦用过。

1952年10月29日上午，毛泽东游览云龙山时，对随行人员说：“楚汉相争，刘邦取得成功，而项羽败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缺乏群众路线。刘邦的用人之道比他好，所以有萧何、张良、韩信、曹参、樊哙、陈平等文武百官跟随左右，而项羽仅有一个范增，也用不好，最后只好成为孤家寡人。”③

毛泽东读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批语：项王非政治家，汉王则为一位高明的政治家。

1962年1月，在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重点论述党的民主集中制问题时，就讲述了刘邦豁达大度、礼贤下士、从谏如流的故事。之后毛泽东尖锐地指出：“我们现在有些第一书记，连封建时代的刘邦都不如，倒有点像项羽。这些同志如果不改最后要垮台的”。④

“连刘邦都不如……倒像项羽”，从中明显可以看出，在毛泽东心中，刘邦是比项羽高至少一个段位的。有这样的思想，才会有“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⑤这种诗句。

文艺表现：刘邦和项羽并立为主角

历史上的文艺作品在描写楚汉之争时，多是将项羽立为主角，刘邦则作为配角或背景出现。通过毛泽东的纠偏，以及改革开放后民众对真实历史的渴望，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影视作品中，刘邦开始成为和项羽等量齐观的主角。

拍摄于1994年的《西楚霸王》，虽然导演和投资人都是香港人，但监制是张艺谋，剧本策划是大陆著名编剧刘恒，影片也在大陆大范围上映，因此影片尺度符合那个时期大陆影视审查部门的标准。

影片名字叫《西楚霸王》，只看片名好像又是一部项羽当主角、其他人当背景的作品，但其中称得上主角的其实有四个人：项羽、刘邦、吕雉、虞姬。影片在大致遵从历史的框架之下，加入了吕雉嫉妒虞姬，刘邦关爱虞姬，女人们争风吃醋等有些狗血的情节。

在90年代中期的大陆影坛，还是《离开雷锋的日子》、《红樱桃》等主旋律影片占主导地位的时期，可想而知香港班底操刀，加入了狗血剧情的《西楚霸王》会受到怎样的欢迎。

电影《西楚霸王》截图，图中描述的是鸿门宴的场景。刘邦(右)向项羽(左)请求提前离席。

不过，尽管人物关系狗血，剧情倒是基本围绕史实而来。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霸王别姬，这段历史中主要的事件都有所涉及。项羽虽很勇武，却也表现出了他的鲁莽、刚愎；刘邦虽市井气十足，却也展现了他的谋略、胆识。而且张丰毅、巩俐在当时都在最红的大陆演员之列，由他们出演刘邦、吕雉，也证明剧本是把他们当做主角来塑造的。

《西楚霸王》是一部完全商业化运作的电影，也就意味着，怎么能吸引观众爱看，就会怎么拍。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个特点：一、不再单纯丑化刘邦，抬高项羽。因为观众都不傻，一个“二流子”是不可能成为一代开国大帝的。二、项羽确实比刘邦更有名，因此用《西楚霸王》当片名来吸引观众，而没有用《汉高祖》之类的名字。

三、21世纪以来人杰刘邦：在荧屏上逆袭了“高富帅”项羽

历史背景：“屌丝”文化盛行，流里流气的刘邦更有人缘

进入21世纪后，“解构经典”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人们的思想从几十年来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对一切一本正经说不。同时，经典作品也经过了一轮先戏说再恶搞的过程。例如在一些民间调查中，女性最喜欢的《西游记》人物是猪八戒，因为他嘴甜、体贴、爱吃爱玩，长得还“安全”，比木呆呆的唐僧、轻浮不稳重的孙悟空、唯唯诺诺没主见的沙僧好多了。无独有偶，另一个调查中，女性最喜欢的《红楼梦》人物则是薛蟠，理由是有钱、身体好、真性情。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刘邦、项羽这对2000多年的宿敌，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出身贵族，娶了白富美老婆，天赋异禀的项羽，在让人敬仰之余也会产生距离感，毕竟这样的出身和经历，与一般人差距太大。用现在的话讲，相当于王思聪生来就有吴彦祖的长相和李敏镐的大长腿，当上了全球第一企业的CEO，娶到了刘亦菲，20多岁登上了人生巅峰……让不让别人活了！

相反，出身低微，左边大腿长了72颗黑痣，贪杯好色，喝酒赖账，逮谁调戏谁的刘邦，一身匪气两袖浊风，让人很有亲切感，就像家人口中的一个远房亲戚，村口的一个地痞无赖，每个老师都头疼、每个同学都神往的一个古惑仔学长。

可以说，项羽和刘邦的经历暗合了当下两种网络文学的主要题材：项羽就像霸道总裁，一出生就风华正茂；刘邦则是逆袭的屌丝，一路冲杀最终功德圆满。相比起来，还是后者更接地气，更有人缘。

文艺表现：以刘邦为主角的影视作品明显增多

屌丝文化使得刘邦在大众中的好感增加，而市场化程度很强的影视行业，对此十分敏感。仅最近五年，就有平均每年一部以上的影视剧是以刘邦为主角的，其中不乏陈道明主演的《楚汉传奇》，陆川执导、刘烨主演的《王的盛宴》等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

以2012年播出的电视剧《楚汉传奇》为例。这部剧是中国电视剧史上投资最大的一部，饰演刘邦的陈道明，其片酬也创了纪录。以如此重金投入一部正面描写刘邦的电视剧，放到2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剧本从刘邦还是个单身破落户写起，一直写到他生命的终结。其中前半部在描写刘邦的流氓习气、痞子做派上，达到了以往影视剧所罕见的真实度。

《楚汉传奇》中，陈道明饰演的刘邦是绝对的主角。剧集前期他的造型也基本以蓬头垢面的市井形象为主。

而陆川导演的《王的盛宴》，刘烨饰演的刘邦在全片中永远都是一头乱发，脸从没干净过，说起话来脏字连篇，与吴彦祖饰演的项羽有明显的风格差异，屌丝vs高富帅的对比非常强烈。而在这两个人中，陆川选择了以刘备的视角展开故事，整部片也以刘邦的口述为叙述线索。项羽与吕后、韩信、萧何一样，是为了塑造刘邦而存在的配角。

电影《王的盛宴》截图，刘烨饰演的刘邦正向妻子解释私生子的由来，言语间满嘴脏话。

电影《王的盛宴》中，项羽和虞姬的造型。吴彦祖饰演的高富帅项羽，与刘邦明显不同。

可以看出，在屌丝文化盛行的当下，更接地气的刘邦明显更受影视编导的青睐，而给人距离感的项羽则更多变为刘邦的陪衬。

后记：

刘邦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中国人自称汉人，多数中国人都属汉族，其中的“汉”即来源于刘邦开创的汉朝。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评论，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中立的视角：“人类历史上最有远见、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两位政治人物，一位是开创罗马帝国的恺撒，另一位便是创建大汉文明的汉高祖刘邦。……在人们能够居住或交往的整个地球，一定要实现统一的未来政治家的原始楷模就是汉朝的刘邦。”⑥

注释：

①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

②成林：《从刘邦的“豁达大度，从谏如流”到“不可沽名学霸王”》，《人民日报》大地副刊2002年第18期。

③蔡思骧：《毛泽东七次来徐州》，新华网江苏频道2005年4月25日。

④景珂：《毛泽东怎用“霸王别姬”故事教育干部》，中国共产党新闻网2011年9月13日。

⑤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1949年4月作。

⑥ 《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