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寅恪诗喜用《哀江南赋》语词
- 2015年05月11日来源：东方早报
提要：陈寅恪《岁暮背诵桃花扇余韵中哀江南套以遣日聊赋一律》有句“早年熟读兰成赋”，由此可知他对庾子山《哀江南赋》极为熟悉。
陈寅恪，图片来源网络
1964年末，陈寅恪《岁暮背诵桃花扇余韵中哀江南套以遣日聊赋一律》有句“早年熟读兰成赋”，由此可知他对庾子山《哀江南赋》极为熟悉。1931年，陈寅恪写《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提出“以庾解杜”，这个见解自然也建立在对《哀江南赋》烂熟于心之上，不然难以在子山工部间建立如此精妙之联想。
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中曾说：“若就六朝长篇骈俪之文言之，当以庾子山哀江南赋为第一。若就赵宋四六之文言之，当以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浮溪集一三）为第一。”（《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72页，三联书店2009年）陈寅恪认为陈端生平日对子山之文“深有解会”，而他“颇能识作者之用心”（同上第55页），陈寅恪对《哀江南赋》评价如此之高，自然在文辞优美，但更在寅恪与子山身世相似，内心对故国山河变异有心灵相通之感。陈寅恪说：“庾汪两文之辞藻固甚优美，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同上65页）
陈寅恪诗中多用《哀江南赋》语词，不仅是记忆强烈而导致简单袭用，更有情感浓烈非子山语词不能尽情表达的主动意愿，所以才有陈寅恪1960年的感慨：“不歌赪尾唱红颜，翻感江关庾子山。”
1.赤县
《哀江南赋》中有“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一语。陈寅恪为文也喜用“赤县”，著名如《王观堂先生挽辞·序》中“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1927年），此语在陈诗中更是频繁出现：
《红楼梦新谈题辞》：“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1919年3月）
《影潭先生避暑居威尔士雷湖上戏作小诗藉博一粲》：“赤县云遮非往日，绿窗花好是闲身。”（1919年）
《昆明翠湖书所见》：“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1939年）
《癸巳七夕》：“赤城绛阙秋闺梦，碧海青天月夜情。”（1953年8月）
《余季豫先生挽词二首》：“岂意滔天沉赤县，竟符掘地出苍鹅。”（1955年）
《丙午元旦作》：“一自黄州争说鬼，更宜赤县遍崇神。”
2.神皋
《哀江南赋》中有“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一语，陈诗中凡涉故国之思，也多用“神皋”：
《王观堂先生挽辞·诗》：“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
《杨遇夫寄示自寿诗五首即赋一律祝之》：“鲁经汉史费研寻，圣迹神皋夜夜心。”（1944年）
《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草间偷活欲何为，圣迹神皋寄所思。”（1964年6月）
3.鱼龙
《哀江南赋》中有“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一语，而陈诗中用“鱼龙”一词最为频繁：
《庚辰元夕作时正旅居昆明》：“鱼龙灯火闹春风，仿佛承平旧梦同。”（1940年2月）
《丁亥元夕用东坡韵》：“阶上鱼龙迷戏舞，词中梅柳泣华年。”（1947年2月）
《庚寅元夕用东坡韵》：“鱼龙寂寞江城暗，知否姮娥换纪元。”（1950年3月）
《辛卯广州元夕用东坡韵》：“几换鱼龙除此夕，浑忘节物是何年。”（1951年2月）
《广州癸巳元夕用东坡韵》：“久厌鱼龙喧永夜，待看桃杏破新年。”（1953年2月）
《壬寅元夕作用东坡二月三日点灯会客韵》：“戏海鱼龙千万里，知春梅柳六三年。”（1962年2月）
《乙巳元夕次东坡韵》：“月明乌鹊难栖树，潮起鱼龙欲撼船。”（1965年2月）
《乙巳元夕倒次东坡韵》：“鱼龙灯火喧腾夜，一榻萧然别有天。”（1965年2月）
《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东坡韵》：“曼衍鱼龙喧海国，迷离灯火忆童年。”
4.劫灰
《哀江南赋》中有“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之语，而陈诗凡涉相似情感，也多用“劫灰”表达：
《壬午元旦对盆花感赋》：“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1942年2月）
《丁亥春日阅花随人圣庵笔记深赏其游旸台山看杏花诗因题一律》：“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余灰。”（1947年）
《青鸟》：“可怜汉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话劫灰。”（1949年8月）
《纯阳观梅花》：“名山讲席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1950年1月）
《己丑除夕题吴辛旨诗》：“天寒岁暮对茫茫，灰烬文章暗自伤。”（1950年2月）
《咏红豆》：“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1955年）
《病中南京博物院长曾昭燏君过访话旧并言将购海外新印李秀成供状以诗纪之》：“雄信谳词传旧本，昆明灰劫话新烟。”（1963年）
《乙巳清明日作次东坡韵》：“听罢胡僧话劫灰，尚谈节日蠢人哉。”
5.甲兵
《哀江南赋》中有“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之词，陈诗凡遇类似感受，也习用此语：
《丁亥除夕作》：“杀人盈野复盈城，谁挽天河洗甲兵。”（1948年2月）
《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问近状赋此答之》：“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粱谋。”（1950年）
《癸巳七夕》：“笑他欲挽银河水，不洗红妆洗甲兵。”（1953年8月）
6.蔡威
陈诗《目疾久不愈书恨》：“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霑衣。”《戊子阳历十二月十五日于北平中南海公园勤政殿门前登车至南苑机场途中作并寄亲友》：“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1948年12月15日）两用“蔡威”典故，显然受子山“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影响。
7.鹑首、冤禽、吴歈、赪尾
子山有“吴歈越吟，荆艳楚舞”，陈诗《笺释钱柳因缘诗完稿无期黄毓祺案复有疑滞感赋一律》中说：“然脂瞑写费搜寻，楚些吴歈感恨深。”（1958年）子山用：“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陈诗《又别作一首》有“不歌赪尾唱红颜，翻感江关庾子山”（1960年）。
前述《哀江南赋》中语词，多数并非子山独创，但陈诗不避重复，且语意多与子山相通，就记忆深刻观察，可判断多来自子山，而非原典更早出处。其他如《哀江南赋》中用“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陈诗《阜昌》也有“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1945年2月）。子山有“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陈诗《余昔寓北平清华园尝取唐代突厥回纥土蕃石刻补正史事今闻时议感赋一诗》中则用：“赐秦鹑首天仍醉，受虏狼头世敢诃。”（1945年）《哀江南赋》有“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之辞，陈诗《蒙自南湖》用“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1938年6月），可认为是由子山名句化出。
《哀江南赋》中语词多为寄寓“悲哀”情感之选，陈寅恪一生多经“离乱”之苦，感同身受，所以陈诗陈文风格色彩最类《哀江南赋》，“赤县、神皋、甲兵、劫灰”等语词，可谓陈文陈诗要语，读陈寅恪须特别留意。 谢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