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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敬一丹:我这人不适合当官
  • 2015年06月02日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提要:敬一丹说:“我的一个说法被毙掉了。我首先是接受,然后下次我再换一说法试一次,我不会放弃。”

敬一丹

信任远比喜欢更让我看重

记者:孙玉胜的《十年》里提到了语态的平民化。你说要说“人话”,是到了央视评论部开始改变的吗?

敬一丹:不是,我之前就不用大词,骨子里拒绝那种语言。我好像被“那种语言”伤过。小学四年级就“文革”,还没认识几个字,看到的都是大字报,你知道“大字块”吗?一张纸写一个字,贴一排,就是大标语,特别大,都写“打倒刘少奇”,咔咔咔特别粗暴。你会觉得文字很有力量,但不会觉得美好。后来遇到一个特别好的语文老师,他在黑板上写下漂亮板书,给学生讲诗词格律,这个当时是超出时局限制的。他还送给我一本《鲁迅小说集》。他的语言让我被“那种文字”伤了的眼睛和耳朵,觉得美好。

记者:哪些词汇是你不用的?

敬一丹:我不用最高级词,“人人”、“所有”、“一切”;也不用祈使词,“必须”、“应该”。哪有“人人”这回事啊?

记者:在主持节目的时候,有过需要说正确的废话的时候吗?

敬一丹:有的选题会有一些规定性。我会被告知这个稿子不能动。我跟同学说,“我不让自己说必须”,但也许我还是说了,因为会有人对我用祈使句。我那天和同行们交流,有人就说,我们评论节目为了加强力度,就要故意用这些大词。我的同事说大词这种做法,有的是惯性,有人是偷懒。

记者:这些年来你怎么坚持不说“废话”?

敬一丹:比如我的一个说法被毙掉了。我首先是接受,然后下次我再换一说法试一次,我不会放弃。不管冲突是怎样,我看到的依然是人。

记者:你的前同事余伟利认为,你以个人的力量给央视主持人提高了公信力。

敬一丹:其实在我心中有个职业指标,就是稳定。尤其是新闻节目,稳定应该是一个指标。

记者:稳定指什么?

敬一丹:主要是态度。早期《东方时空》有个小栏目叫“面对面”。当时它确立了我们几个主持人的个性表达。当时如果有两三个选题,我一定选和多数人相关的那个。我不会谈前沿的话题,可能就愿意谈留守儿童。

记者:稳定跟公信力有关系吗?

敬一丹:我想有关系。作为国家电视台,新闻类节目应该稳定,它涉及到信赖、可靠。信任远比喜欢更让我看重。我干这行的时候年纪不轻了,就想稳稳地在这儿,给人信任的感受。

坚持就是你既看到它的正面,也看它的负面

记者:你这么温和的性格,为什么会去做《焦点访谈》?

敬一丹:孙玉胜打电话让我去《焦点访谈》时,我印象最深刻的首先是“舆论监督”。其实之前在《质量万里行》已经体会过舆论监督的快感了。《质量万里行》是朱镕基建议的,他很擅长用媒体。当时用一种快刀斩乱麻、大会战的方式来监督中国产品。那个时代的热点是什么?家用电器冰箱坏了,没有沟通渠道去解决,怎么办呢?广场见,用大会战的方式,在济南人民商场广场设立“质量万里行”,厂家、经营者、消费者见面冲突。我站在一旁,义愤填膺地报道。我那时觉得“哎呀,老百姓终于有说话的地方了”,这让我有一种快感。然后是孙玉胜提到的“黄金时间每天播出”,可想而知这个节目的量级。

记者:你在节目中的风格,不像其他主持人那么大刀阔斧,被认为不够锐利的时候,有没有想改变自己?

敬一丹:没有,我知道我改不了。有时连法律都没有力量把一个个案立刻弄得清清楚楚,都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程序,一个媒体人怎么可能呢?

记者:《焦点访谈》后来似乎不再那么锐利,你怎么看?

敬一丹:这个因素真的很复杂。我一直觉得《焦点访谈》其实有样本意义,它曾经是舆论监督的一枝独秀,但现在,舆论界都已经如此普及,媒体环境确实在变化。另外呢,反舆论监督也还存在,甚至有了更多手法。

记者:你接受吗?

敬一丹:我对此不至于拍案。其实人们应该习惯眼睛的存在。有监督人们就会收敛,就会约束、规矩,这是我的期待。大家不用弄得那么剑拔弩张。

记者:后来受到的上级关注没那么多了,会失落吗?

敬一丹:不会。

记者:很多人问过你,做舆论监督会不会有无力感?

敬一丹:别人的理解特别有意思。老有人说我心态特别好。我说什么叫心态好,他们就觉得我现在的境遇不理想。其实我更喜欢说有限感。

记者:什么叫有限感?

敬一丹:有限感就是尽力做,用渐变的方式去做,但我也知道仅靠媒体力量不够。记者很难看到问题最后解决。有了一定年龄以后我老想,我其实总在历程中,我是漫长的历程中的一小段,而历程还在继续。我特别在乎一个人有没有历程感,有历程感以后很多事可以看开。

记者:没想过离开吗?

敬一丹:没有。坚持就是你既看到它的正面,也看它的负面,这个职业有让人享受的一面,也有让人承受和忍耐的一面。另外,我虽然没有那么锐,但我还是挺喜欢锐的人。
质朴的、真诚的,可能有恒久的力量

记者:有一种对《感动中国》的批评是,节目只集中关注人的善意了。

敬一丹:《感动中国》表达的善足够多,我的确期待这个节目有更多风骨。像刘姝威,刘姝威有知识分子的良知和知识。其实相对来说,善良比风骨容易做到。

记者:听说你曾给《感动中国》推荐过几位知识分子?

敬一丹:是。

记者:你欣赏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敬一丹:“知识分子”这词在我这儿是有敬意的。首先这些人有前瞻的能力。他们不功利、不是只为了自己。知识分子会深深为自己的国家和未来在思虑。

记者:可是也有人认为你缺乏立场,发出的声音太弱了。

敬一丹:有一个政协委员跟我说,“听你说话吧,觉得你人很好,但我不想听你的。你感觉有点像我妈、我姐……”我说你觉得我缺少智慧含量呗,缺少独到见解呗。他笑了笑。确实,我不能像白岩松一样点亮别人。

记者:你没有表达的欲望吗?

敬一丹:有时候判断也没达到,我自认没有达到。更多的选择是和大家一起思考。

记者:有人说你“圆”,你不仅受官员欢迎,也受百姓喜爱。

敬一丹:我记得《声音》那本书,收到的观众来信全是那种不平、冤屈、满纸红手印……有人就说,这本书能行吗?出版社说,“别人出可能不行,敬一丹出,行。因为老百姓信任她,党和政府也信任她。”当时的编辑李玉强也说,接受你的人非常广,从到普通工人,再到农民。他问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记者:你觉得答案是什么?

敬一丹:其实最终人们选择的,就是真诚吧。质朴、真诚的,可能有恒久的力量。

记者:当时你们新闻评论部的一群人,被认为很有新闻理想,你们共同的价值观是什么?

敬一丹:这些人眼里是有人的。我更看重人,评论部这些人眼中有人,人在新闻中受到了尊重,尤其是小人物。比如我们舆论监督,舆论监督不是说我们抓着一个坏人、然后很解恨地去说话,这背后是对人的关注,有些人被伤害了,而那些人是有权利的。

记者:你们那拨人,包括白岩松、崔永元……遇到主持人明星化的第一波浪潮,你没觉得自己是明星吗?

敬一丹:我特不喜欢这种说法。有一次有个主持人的评选叫“25年25星”,我建议把“星”改成“人”。人多重呀,星可能有耀眼的地方,但对新闻主持人来说,不能用这个字。我有时看到跟电视有关的消息都放在娱乐版了,特别不接受。不是所有脸熟的人都可以叫作明星。

记者:崔永元跟我说,开始他也不觉得,后来就干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了。

敬一丹:有影响力不一定是“星”。我也有崔永元那种心理,也特别希望被别人利用一下,比如《声音》那本书,就希望被这些人利用,这样我才能把他们的声音放大。

人总会有一个地方发泄,那我就在家里

记者:你说过小时候,妈妈觉得你小头小脸是缺点。小时候你不是特别自信吗?

敬一丹:很多时候我都不自信,有人说我特别自信,这完全是误解。我有时候会故作镇定。在某些方面,我就是很自卑。

记者:父母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敬一丹:我母亲是分享型的人,她喜欢给别人教诲,有强烈的影响欲。我爸爸是特别安静的人,我所谓的分寸感部分是来自我爸,他从来不过激,放松,说话轻。他跟我说的最重的一句话,我在那儿玩糖纸,他说不要玩物丧志。

记者:听说你之前跟丈夫去了南极?

敬一丹:这是我丈夫给他自己的生日礼物。

记者:你欣赏丈夫的稳定和自信?

敬一丹:自信和稳定,说的是和我的关系。他自己呢,我俩一起看滑雪,有特别惊险的动作,我只是欣赏性地看,从来都不想。我老公就不是了,他想,我什么时候能那样啊。

记者:他会促使你更有做事的欲望吗?

敬一丹:对。他最近鼓动我做一个独立的公益项目,我说不要。我就是一个不爱操心的人,别人做的时候我参与一下就行了。我没有这种动力。

记者:你同事说,你很单纯,最重要的是你丈夫容你单纯。

敬一丹:简单比单纯更好,单纯似乎是用来形容小姑娘的。我的导师齐越老师心思多简单,什么人际关系、利害他全看不到。有的人20、30岁就世故了,有主持人就算着出镜几次,唉,她们在意的事我是真没在意。

记者:你跟你老公撒娇吗?

敬一丹:我俩关系中没有撒娇这个词。家里面我是让人感到有压力的。别人都说我在外面挺温和,其实我是有脾气的,我女儿就说,我妈只跟我爸一个人发脾气。我在他面前可能比较任性吧。比较较真儿,跟他讲理呀。一个人总会有一个地方去发泄,那我就是在家里。

记者:你觉得你理解女儿吗?

敬一丹:也有过冲突。她半大不大那会,好像全天下就她最明白似的。现在我们可以谈得很深,有段时间她不愿意住宿,我们说多好啊。她说我上课都在这里了。我马上就理解了,她上课住宿都在一个空间,她会难受,需要空间转换。我可以跟她有这种很细微的精神上的交流。

记者:所以他们说你其实一点都不老派。

敬一丹:人性在每个时代都差不多呀,比方说平等,我觉得是与生俱来的,为什么不平等呢?

我这么简单的人,不适合当官

记者:汪涵说他跟何炅是湖南卫视的两个石狮子。你自己有这样的感受吗?

敬一丹:啊?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记者:同事们觉得你现在退休挺可惜的,你自己觉得可惜吗?

敬一丹:没有。为什么觉得可惜呢?

记者:比如CNN的主持人,50岁正是发挥的时候。

敬一丹:是不是谈到主持人就言必谈美国的主持人,未必这样。就我个人可以选择的话我也想换个样子,20年太久了。

记者:也没想过走仕途?

敬一丹:曾经有过干部交流,我去中宣部当了一年局长助理。很多人说“呦她是不是要改仕途了?”他们说的时候,我就奇怪,怎么会这样理解交流呢。后来我跟组织请求,上午体验机关工作,下午回电视台上班。我还是最适合做记者。我这么简单的人也不适合当官。

记者:可能很多年轻人会觉得你无趣,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无趣?

敬一丹:我已经这样了,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自己很自在。换个样子就不自在了。

记者:下辈子你想更有趣一些吗?例如变成一个可以沉溺游戏的人。

敬一丹:不想。不知道为什么,兴趣这个东西可能因人而异。有的人怎么会那么上瘾?他们那样的我能理解。但是他是他。有人觉得和很多人在一起特热闹。但是觉得我独处有乐趣,我最愿意独处。

记者:独处时在做什么?

敬一丹:我不是那么使劲读书的人,哪怕是干家务活,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很自在、享受。我妈妈也未必理解我,会说哎呀一个人挺孤单、挺寂寞的,没有,我说我感觉很好。因为我总在群体中工作,特别忙碌,哪怕有半天让我独处,我就特别享受。

记者:未来有时间了,有没有可能像柴静那样搞一个大东西出来?

敬一丹:没有,唉,我没有这种动力。

记者:你没有很大的改变世界的欲望吗?

敬一丹:对。我其实挺顺应的。一般大方向判断准了,就顺应,跟随别人做点有缘遇到的事。很少去挑战什么。我属于按部就班那种人,比方说惯例到了60岁退休,那我的心理准备就是60。

记者:让你最快乐的是什么?

敬一丹:和孩子在一起。(文/钟瑜婷)



责任编辑:周锦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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